帘子后面的人,无需直面那些颤抖背后的绝望。她只需要听见符合“章程”的问答,看见最终呈上的、符合“结果”的笔录。
至于这过程里有多少冤屈、多少血肉模糊,都被这层美丽的珠帘轻柔地挡在了外面,模糊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
就在这时,颈间祖父给沈怀瑾的那枚血玉好似骤然发烫。沈家的家训在她脑海中炸响:“清如水,直如弦,明如镜,坚如山!瑾儿,立身之本,在于心正!心若蒙尘,与盲何异?!”
这道珠帘,挡得住眼,挡不住心。她不能像纪初珩一样,隔着这层帘子便掩耳盗铃,自欺欺人,成为这“合规”流程中沉默的一环。
在纪初珩投来的诧异目光中,沈怀瑾霍然起身,冲出了这间冰冷压抑的厢房。
沈怀瑾一路狂奔,脚步几乎没有停歇,径直跑向了内府局。
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档案,最原始的入库档案。尚药局的领用记录可以伪造,但一件贡品从宫外进入这重重宫禁,每一步都应有痕迹。
就算欣嫔真是凶手,定罪也需铁证如山,而不是仅凭一环有疑点的记录和刑讯下的口供。
更重要的是,她必须尽快找到能撼动眼前局面的东西,每拖延一刻,掖庭局里那些瑟瑟发抖的无辜宫人,就多一分被碾碎的风险。
内府局,执掌宫廷器用、物料的收纳与支给,是六宫内一切用度的总账房。所有进入后宫库藏的物品,无论金银玉器、绫罗绸缎,还是海外奇珍、藩邦贡物,第一道入库记录皆在于此。
到了内府局衙署门前,沈怀瑾径直亮出了皇后之前为方便她查案而赐下的那枚令牌,对迎上来的主事太监道:“皇后娘娘懿旨,查阅历年入库原档,即刻调阅!”
跟在后面的雪盏眼睁睁看着她这番举动,吓得魂飞魄散,脸都白了。踏进那弥漫着陈年墨香与册页气味的值房,待太监躬身退下,室内只剩她们主仆二人时,雪盏便扯住沈怀瑾的袖子:“小主!您疯了!皇后娘娘交代您查的事儿,您已经查完了呀!眼下线索已经清晰,只要再对永和宫的宫人审问拿到口供,差事办得漂漂亮亮的,娘娘还许了您晋位的好处!您何苦还要多此一举,去查这内府局的档?”
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而且这令牌是让您协查旧案,可不是让您这般越制调档!若被追究个‘假借懿旨,擅查内府的罪名,那是要掉脑袋的!小主,您就当奴婢求您了,咱们回去吧!”
“我知道。”沈怀瑾的声音很轻。
她眼前忽然浮现出父亲的脸。
父亲沈明德,是个庸碌无为的人。他爱喝酒,三天两头便与那帮狐朋狗友泡在酒肆里吹牛皮,每每醉醺醺地回来,被祖父骂得狗血淋头。
公务上的事也总是办不好,丢三落四,年过四旬,之前六品的闲职还是因着祖父的荫封。
可他人不坏。
沈怀瑾记得,祖母每次生病,明明下人都能做的事情,父亲偏要亲自守在药炉旁。每一碗药都先尝过温度和苦涩,确认不烫了、不太苦了,才端到祖母床前,一勺一勺地喂下去。
她也记得,父亲最爱跟那帮酒肉朋友吹嘘的,从来不是自己的功绩,而是“我家瑾儿”。什么“我家瑾儿三岁就能骑马”、“我家瑾儿箭法比她几个表兄弟还准”,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有这么个女儿。
她更记得那一夜。
父亲曾有个升迁的绝佳机会,只需在某位上司家族侵吞民田的案卷上“疏忽”一下。上司派人送来一匣子金叶子,暗示“大家都有好处”。
那一夜,父亲在书房对着金匣子坐到天明。第二天,他顶着眼下乌青,将匣子原样奉还。
沈怀瑾那时还小,父亲只揉了揉她的脑袋道:“爹可能这辈子就这芝麻官了。但那田契上按着血手印,我要是闭了眼,这辈子睡觉都得听见哭声。升官发财是挺好,但不该拿的,那就是买命钱。咱们啊,还是吃自己俸禄买的米,心里安宁。”
就是这样一个坚守沈家家训的人,却被人诬陷贪墨,以次充好,一纸弹劾直达天听。何其讽刺。
若非祖父以半生功勋力保,父亲早已身首异处。父亲只是庸碌,不是奸恶,却险些因莫须有的罪名丢了性命。
而今日的欣嫔呢?
沈怀瑾想起方才欣嫔那双惊惶失措的眼睛,想起她嘶声喊着“时间对不上”时的绝望,想起那些被拖进掖庭局、不知会被屈打成招出什么“供词”的宫人……
沈怀瑾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可事到如今,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若是我循规蹈矩,看着那些可能无辜的人枉死,我余生才真真是生不如死。今日这档,我必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