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一处位于西郊的‘桑梓庄’,明面上是皇庄下属的蚕桑作坊,实际由内务府直接管辖,平日少有人靠近。还有两处,分别与都察院某位致仕老臣、以及宗正寺某位闲散宗亲有关,虽已闲置,但……”影七没有说下去。
云青放下笔,指尖无意识地在桌沿轻轻叩击了两下,节奏平稳。“查。但要干净,不能留尾巴。”
“是。”影七应下,又道,“之前另一股暗中观察阿洙姑娘的势力,依旧没有头绪。对方非常警觉。”
云青沉默了片刻。书房里只有更漏滴水的声音,清晰而规律。
“陛下今日召见了承恩公。”他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赏了一柄玉如意,夸赞淑妃近日抄录的佛经用心。”
影七微微一怔,随即领会。这是敲打,也是警告。陛下知道承恩公府不干净,但眼下不想深究,或者……时机未到。
“二皇子那边呢?”云青问。
“依旧深居简出,门下清客也少有走动。但……三日前,二皇子妃的娘家兄长,以‘探亲’为由离京,目的地似是江南。”
江南。又是江南。
云青的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里摆着那枚“千触溟主”的令牌,黝黑的材质在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光泽。令牌旁,是阿洙那枚碎裂的白贝手链。
他没有去碰它们,只是静静看了片刻,然后重新拿起笔。
“继续查桑梓庄。另外,江南那条线,加派人手,我要知道承恩公府和二皇子的人,到底在江南找什么,或者……藏什么。”
“是。”
影七退下后,书房内重归寂静。
云青维持着执笔的姿势,目光落在面前的文书上,却许久未动一字。窗外有雀鸟掠过,发出啁啾声。他仿佛浑然未觉。
胸腹间的隐痛一直未曾消失,如同附骨之疽。体内那股被压制的邪力,在情绪稍有波动时便会隐隐躁动。晏姑娘的警告言犹在耳:静心,凝神,不可动怒,不可忧思过甚。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极轻,几乎听不见。笔尖重新落下,在纸上留下工整克制的字迹。
阿洙失踪已近半月。每过一日,找到活口的希望便渺茫一分。对方手段利落,目的不明,且显然对京城格局和皇城司的运作有一定了解。
愤怒无用,焦灼无用。他能做的,只有调动所有能调动的力量,一丝不苟地排查,冷静地分析,如同解一道错综复杂的谜题。每一个线索,每一个可能,都不能放过。
至于那些翻涌的、黑暗的情绪——关于沈泽的死,关于阿洙可能遭受的一切,关于自己可能永远无法弥补的过错——都被他死死压在那副苍白平静的面容之下,沉入眼底深潭,不见波澜。
只是偶尔,在深夜独自处理文书时,他会停下笔,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时,他的脸上会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疲惫。但也仅仅是一瞬,便又恢复了那副无波无澜的沉静。
耐心。他对自己说。就像狩猎最狡猾的猎物,需要足够的耐心。
而此刻,在京城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囚室中的阿洙,也正以她自己的方式,沉默地等待着。
两人相隔或许并不遥远,却陷于各自的困局之中。一个在明处运筹,一个在暗处忍耐。无形的丝线将他们牵连,而丝线的另一端,隐在更深、更暗的迷雾里。
那点子从高处铁栏漏下的光,到底还是暗下去了。
阿洙没挪地方,仍旧靠在墙角。麻绳捆久了,手腕脚踝磨出一圈深红的印子,破了皮,火辣辣地疼。她没去管,疼久了,也就木了。
老哑仆进来送晚饭,依旧是那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粗陶碗往地上一搁,转身就走,跛脚拖过地面的声音,轻,却刺耳。阿洙等他锁了门,才慢慢蹭过去,捧起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小口小口地喝。粥是温的,米粒少得可怜,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菜梗子,咽下去,喉咙里泛着苦。
她喝得很慢,每一口都在嘴里含一会儿,仿佛这样就能多咂摸出一点滋味。喝完了,也不急着放碗,就那么捧着,指尖摩挲着粗粝的碗沿。碗是凉的,指尖也是凉的。
白日里灰衣首领那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像几颗硌人的石子,沉在胃里,消化不了。他知道些什么?南边的水……凉得过分的“水气”……他是在试探,还是已经认定了什么?
阿洙闭上眼。黑暗中,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浮起来。不是连贯的画面,只是一些感觉——娘亲身上总是带着湿润的、海风似的微咸气息;族里祭祀时,长老吟唱的古调像潮水一样起伏;还有那场大火,热浪灼人,可跳进海里时,水却刺骨地冷……这些碎片扎得她心口发闷。
她强迫自己停下来。想这些没用。现在要紧的,是活着,是弄清楚谁抓了她,想干什么。
她开始回想这几日听到的所有声音。清晨的操练声,整齐,但人似乎不多,隔着墙,闷闷的。夜里打更的梆子声,远远的,卯时一次,亥时一次,从没乱过。哑仆送饭的时辰,日头大约在哪个位置……一点一滴,像捡豆子似的,在心里慢慢归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