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爱英莲……”林如海斟酌称谓,“如今已确定在林府,小女给她取名香菱,在身边作个伴读。”
甄士隐握着茶盏的手一颤,茶水险些泼出,他稳了稳心神,低声道:“她……可好?”
“很好,”林如海温声道,“小女待她如友,教她读书识字,她性子温顺,人也勤谨,府中上下都喜欢她。”
甄士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有水光:“如此便好,士隐……感激不尽。”
“先生不必如此,”林如海道,“只是有一事,要与先生商议,香菱的身世如今只有我与长生知道,是否告诉她,何时告诉她,全凭先生做主。”
甄士隐沉默良久,方道:“林大人,士隐可否先见见她?远远地,看一眼便好。”
“自然可以,”林如海道,“明日小女要在园中赏花,香菱定会随侍,先生可在竹风轩的二楼廊下,那里看得清楚。”
“多谢。”
这一夜甄士隐辗转难眠,十四年了,整整十四年,那年元宵,家仆抱着三岁的英莲去看灯,只是转身买个糖人的工夫,英莲就不见了,从此天各一方,生死不知,再到家破人亡。
如今女儿就在这座府里,就在离他不过百步之遥的地方,他却不能相认。
这种滋味,一把辛酸泪。
次日,天朗气清。
黛玉果然在园中设了茶席,这几日蔷薇开了,粉白黄紫,开得热闹,她让香菱搬了张藤椅,坐在花架下,手里拿着卷书,却不看,只望着满架繁花出神。
香菱在一旁伺候,斟茶,递点心,动作轻巧,她今日穿着水绿袄子,鬓边簪了朵小小的蔷薇,衬得眉心的胭脂记格外鲜亮。
竹风轩二楼,甄士隐立在廊柱后,隔着窗棂,远远地望着。
十四年了,那个笑嘻唤爹爹的女童,已长成亭亭少女。眉眼像她娘,尤其是那双眼,清澈明净,不染尘埃,只是更加丰腴,想来这些年,林家对她极好。
甄士隐看着女儿斟茶时的动作,那样稳,那样轻,显是惯做这些的,他心里一酸,他的英莲若非被拐本该是千金小姐,如今却为人仆婢。
可是她脸上有笑,是真心欢喜把林家当成了归宿,甄士隐隐晦想起前些年葫芦案,自己得知顺天府破获一起拐子,于是便满怀欣喜前往顺天府探寻询问是否有十二岁眉间胭脂痣的丫头,那贾雨村尖嘴猴腮左顾言他的否认,看面相便是贼,可恨自己还信以为真。
甄士隐连忙回过神,如今是看女儿,不能再想以前可恨的糟蹋事儿,只见女儿为黛玉理鬓边的花时,眼里有关切,黛玉与她说话时,她听得认真,主仆之间不像寻常府邸那般等级森严,反倒多了几分惺惺相惜。
甄士隐看了许久,直到黛玉起身回房,香菱收拾茶具,他才缓缓坐回椅中。
“先生,”长生不知何时来了,站在门口。
甄士隐转头看他,声音有些哑:“林公子。”
“先生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甄士隐低声道,“她很好,比我想象的,好得多。”
好到…让甄士隐恍惚以为女儿从未走失。
长生在他对面坐下,沉默片刻,方道:“先生可知,姐姐为何给香菱取名‘香菱’?”
甄士隐摇头。
“香菱二字,出自《楚辞》:‘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长生道,“姐姐说香菱虽命途多舛,却如芰荷般出淤泥而不染。这名字是盼她一生清雅高洁。”
甄士隐眼眶一热,忙低头掩饰,良久,方道:“林姑娘有心了。”
“姐姐待香菱,是真心实意的,”长生道,“所以先生不必担心香菱在府中受委屈,至于是否相认全凭先生决断,父亲说了无论先生作何选择,林家都会护香菱周全。”
甄士隐起身,对长生深深一揖:“林大人与公子大恩,士隐没齿难忘。”
“先生不必多礼,”长生扶住他,“父亲请先生来,不仅仅为全先生父女之缘,而且还是真心仰慕先生才学,先生若愿留下,林家定以师礼相待;若不愿,也绝不相强。”
“留下……”甄士隐望向窗外,园中蔷薇开得正盛,可那架藤椅已空,香菱已不在了,“留下也好,这些年,我四处漂泊也倦了,能离她近些,看着她平安喜乐,便够了。”